时来天地

工必有意,意必吉祥

【绍宋】夜奔


    WARNING:集本人糟糕趣味之大成,不带脑子可获得最佳体验





大理土司多如天上繁星,愿率部众主动归降的却寥寥无几。圣人搁笔拟一道封,又抬手送一份敕,五十二岁的杨沂中便要在山西的祖宅开门迎恩——今时不同往日,由不得他答尚能饭否。


这一趟是远行,前半生颠沛不已,到的每个地方都是新地方,但此次仍然与众不同。


今上言,郡公倥偬半生,于国厚恩,朕实不忍。然此役水土迥异中原,兵将劳苦,多有怠馁。朕此请一为平先帝夙愿,二为振兵马士气,故此表陈。杨沂中刚刚送走建炎诸将中的三位,除去恩养守孝的,算下来,实在有些当仁不让。这好比细米吃多人便要生富贵病,安稳世道自然也生下来更多对饥饿与战火都陌生的孩子,如今殿前司派来的副将已算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却仍因青涩而对他这个两朝老臣敬重有加,见他入营门,赶忙要来执辔绳,他摆摆手,自己下马来。


此地礼佛,以青石筑墙,登台遥望,目之所及皆为群山万壑。这一次的土司是个汉学贯通的,听得斥候喊话,自城门顶处竟然探出身来


“来者可是静塞郡王?”他问。


杨沂中挥手拦住打算呵斥的副手,引马径自向前十步。


“正是。”


门从里面而非外面打开,土司迎杨沂中和近卫队入城。铁碗和瓷盏盛着本地特产米酒蜜糕端上来,穿着白质方纹的年轻土司拱手给杨沂中行了个俗礼。他有一般少民浅褐色的肌肤,但因说着汉话,神情气度看起来却与中原人无甚差别。


“仁宗时我家在邕州,除桑麻谷粟,尚需月输各场所出金稞银铜。侬氏不堪交趾征敛无厌,起兵出邕,我高祖弃了家财,携宗族逃进山里,至今已近百载。”


“靖康初我方启蒙,多余的事是不知的,但十年一过,日子就好些,骡马可通盐道,中原的货物也可渐渐买得。只是不知怎么的,这些年又难以见到了……不想今日有幸,亲见了您,《诸将图谱》上的画像可比您差多了。”


杨沂中问道,你竟认得我吗?


土司哈哈笑了起来,指了指身后架子上从《水浒》到《世说建炎》一众荒腔走板的书册,说谁不认得建炎诸将呢?再往西走,比我们更深也更偏的山里,那些真正的剽悍边民聚集之地,只要尚且有识字的,也能找到认得你们的。


“中原如何了?天子可还安好?算下来,如今是建炎二十八年了吧?”


杨沂中一直扮演沉默的听众,几乎让人忘了这场交谈其实是为招安而生的游说。但此刻年轻人的目光落在他面上,热忱赤诚绝非惺惺作态。停顿了几乎是一盏茶的时间后,这个时代的遗孤终于还是缓缓说道。


中原无事。如今也已不是建炎。






这几乎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但他在去东京复命的路上,偏偏就回想起那匆忙间摆了蜜糕待客的茶室——刚刚还神采飞扬的年轻人站在他面前,毫无征兆地失声痛哭。


面圣和奏报中均将此事隐去,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在看着皇帝与赵玖隐隐三分相似的面孔时,他本能地这么做了。但出了京师,再次成为散淡闲人的静塞郡王却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他看到鬼了。第二次。


赵玖在世时不是个嘴闲的,私下自言自语却成为种排遣方式。杨沂中跟他尚不算熟络的时候,只试探性地接过一两次根本无主的话茬,此后那些无头无尾的话便都对准他投来了。


道士献金事毕,赵玖几乎是麻木地跟杨沂中吐槽了几招典型的江湖行活:符纸显形、热锅试手,以至于坟墓上一直被视作死人魂魄的磷火


“这是可以造出来的,甚至不需要点燃。”白纸上勾画了一连串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符号与图样,讲到后来,赵玖意兴阑珊。


杨沂中记下了,但他此刻却也确信眼前这个“鬼”和白磷化就的点点蓝色荧火毫无关系——祂蹲在渡口岸边,神色灵动,微微伸手去舀河里的水,瞥见纤夫负重走过,还知道往边上让一让道。如果不是杨沂中亲见那条被纤夫扛着的楫木直直从鬼魂的胸膛中穿过,他几乎要以为衰老已经提前到来。


他立在船上看空茫处看了很久,僮仆不敢催。而那个“鬼魂”(姑且这么叫吧)倒很快发现了他,或者说,祂就是冲着杨沂中来的,抬头看见人盯着自己,站起身,施施然地,绕过短木铺就的桥面走到他面前。


杨沂中盯着那张年轻的面孔,鬓角霜发提醒他现世的荒诞。他扭头,吩咐船夫开船,鬼魂果然从善如流提起袍子的一角,轻轻踏上船来。



他还没有自视甚高到认为赵玖应该托梦给自己,但山陵崩摧之后已有八载,彼时不出现,如今为何而来呢?


不请自来的鬼魂似乎清楚除了杨沂中满船的人都瞧不见他,他因此愈发怡然自得,进了杨沂中所在的小间,便就着桌上摊开的游记看了起来。


坐姿,神情一如当年,只是没有临终前病由腠理以入膏肓的虚弱,杨沂中屏退左右,关上门,深吸一口气,轻轻坐到祂的对面。


“官家。”他低声叫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鬼魂没有抬头。


“……赵玖?”他再次试探。


鬼魂猛地抬起了头,但却不像是在应话。杨沂中看见他颇不满意地拍了拍面前的书页,做出一副向自己推来的模样——祂无法触及实体,连这游记的下一页都看不了。


杨沂中于是给他翻了书,鬼魂点点头,又兀自品读去了。


游记很薄,行文枯燥,祂没多久就显出恹恹。头向窗棂偏去,眼睛也从墨字跳往远方烟雾迷蒙的江景,杨沂中想叫茶水,想了想,还是出门去找船夫。





岳飞对他的到来很是惊讶,这十年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高兴的日子,国葬在前,丁忧在后。他还未知天命,“忠孝”这两个人臣的终极命题就以一种讽刺的方式让他再也不需要做出选择。


得益立储新制,本朝权位渡让没有起大波澜。但新朝自有雅政,出于避嫌,他们二人上一次正式的会面居然只能追溯到行宫晏驾当晚。很显然,没人愿意回想,但也没有人避免得了回想——岳飞看着步入正厅的杨沂中和他同样已显出岁月蹉跎痕迹的面孔,几乎有些为自己始终如一的健康而感到愧疚。那一晚他几乎是狂奔着驾马进了宫,赵玖面如金纸,因为咳疾,破损的喉腔再难出声,看见怆然的岳飞,眼里却是笑的。杨沂中以半副臂膀支撑他们好面子的君王坐起身,但这似乎也耗费了赵玖许多力气,他微微抬手,指向书案的位置,于是岳飞赶忙起身去取正中所搁的木匣,又在赵玖的眼神示意下颤抖着打开。


一枚铁质金字的圆牌安安静静卧在锦布中央,下方则是一卷改良后的火药方子。丹书铁券早已赐过,这一趟与其说是给岳飞,不如说是给新帝。但不论哪样,它们都只传达一个意思:将死之人对未死之人最后的庇佑。


岳鹏举再难自抑,俯身在赵玖的榻前恸泣不止,赵玖低下眼睑,冰凉的手捧起这个一向以秉节持重与从容淡泊著称的将军的脸,岳飞握紧他的手,胸腔内好似被万钧之锤砸过,他迫切地想要在赵玖脸上找到更多有关生命的迹象,但他的君王确实没有更多力气了,嘴唇翕动着,破碎的话语若有似无地在他们之间掉落。


岳鹏举问杨沂中,官家说了什么?


杨正甫发红的眼睛一刻不离赵玖,闻言头也不抬,而是扶稳他们的君王,一字一顿地说道



“——愿你长命百岁。”




现在他们都已走过百岁祝福的一半,显然岳鹏举也是更有可能继续走下去的那个。这实在是有些可笑的,一个病骨支离的人对于健康的祝愿居然奏效。他们不愿享受这份祝福,他们享受了这份祝福,正如他们活在崭新的时代,却无时不刻感受到事物的扭曲变形。


“水路到此,回山西就要奔波了。”


岳鹏举不是爱说片汤话的人,考虑到此情此景与二人难说咸淡的私交,他还是展现了适当的场面礼仪。


杨沂中心不在焉地点头,喝茶,目光却随着一进府门便兴致勃勃的鬼魂游走——和生前一样,偌大的院里,祂最感兴趣的是岳鹏举。杨沂中用余光捕捉到鬼魂在岳鹏举行礼时高兴地凑上前用手丈量他鬓角的长度,结果似乎令祂十分满意,此刻难得安分地坐在茶桌另一侧的刀架阁上,眼神在岳鹏举和墙上的字画间移动。


杨沂中转回头,岳飞的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一股多此一举的担忧。


你岳鹏举也是不知道的,你岳鹏举也是看不见的——这个事实没来由地让他心中畅快了不少,而静塞郡王半生宦海沉浮,此刻不会、今后便也决不会就这种畅快进行任何道德反思。


他未停留多久,略微寒暄后便继续上路了。鬼魂一步三回头,显然是不舍的,但杨沂中迈出府门,祂还是亦步亦趋跟了上来。


祂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尽管只有杨沂中能看见,但这种变化仍然让他触目惊心,一个原本接近实体的轮廓,此刻在车窗缝隙阳光的照射下,居然变得如同雾气一般缥缈不定。唯一的好处是祂似乎略微恢复了神智,不再如山野精怪一般行为难以捉摸。杨沂中偶尔低声唤祂,甚至能得到祂明显的眼神回应。



他知道他该带祂去哪儿了。





离此地最近的无名英雄碑修得颇有地方特色,沉默的汉白玉碑身矗立在平原中唯一一座土塬上,不远处就是临水的郊外市集与通往城内的骡马车轨。乡民采买生活从此过,婚丧嫁娶从此过,祀戎之事还从此过,没有名字的英灵曾是他们的一部分,如今骨血熔铸此间,仍永远坐落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看着这一切。


鬼魂在这隆起的塬上呆了很久,祂先是用手隔空描摹分明是他自己亲笔题写而后由工匠篆刻的碑文,但很快失去兴趣,转而专注于塬下热闹非常的人间。时辰太久,日暮西山,被他一瞬不瞬盯着的市集都开始散场了,而祂的身影也不出所料地在傍晚鲜红的霞光中变得更加浅淡。杨沂中陪在祂身侧,感到自己的心正随着这坠落的日轮一道下沉,但一串被风吹得散乱的清脆笑声却将他唤醒。


赵玖转过头,泛着涟漪的眼睛无比清醒地看着他,给杨沂中祂似乎从未死去的错觉。



“走吧,正甫。我也该回去了。”





于是他们终于来到明道宫。



满月浑圆明亮得让人心慌,送别与祭奠,都不该有这么不合时宜的月亮。赵玖走在他前面,牛乳般的月光几乎让他变得如同一层凉且薄的壳子,杨沂中几次伸手想碰一碰祂的手指,第三次他成功了——在突然转过身的赵玖的帮助下。


十步之外是一口安如泰山却搅起时代万千风云的井,赵玖并不看它。明道宫草木丰茂,又因废驰多年渺无人烟,赵玖微笑着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神色晦朔不明的杨沂中——告别应当如此沉默吗?何况第二次?


他抬手覆在杨沂中右手上,可惜连他自己也快看不清自己的轮廓了。


他说正甫,你送送我。


杨沂中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而后恍然醒悟一般,紧接着摇了摇头。他未饮酒,步伐却趄趔,微微向后两步避开了赵玖的触碰,随即又一步一顿地,坚定走到了那口井前。


树影婆娑间的赵玖蹙眉看着他做这一切,灵巧的风几乎快要把他吹散,那张似乎永远也不会老去的脸上在此刻才有了浓重到化不开的忧愁——他们毕竟是如此的互相了解。


杨沂中抬起头,用眼神向赵玖发出本不该有的探问。很不幸地,一个孤魂野鬼的桃花源竟也是一个有血肉与情义的人,期年风雨飘摇,吞下所有阴差阳错与因果报应后,他想他要有、也应该有这个资格向赵玖乞求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


井里没有道祖像,没有深不见底的幽邃,甚至没有苔痕遍布的井壁。一汪灵动的水嵌在最低处,稚嫩得就像一块月亮。


“不为什么,我只想……”


杨沂中再次抬起头,树荫里的赵玖已经消失不见,他没有机会看到他的首肯或者否定。





于是他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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